导读:河流平静温顺,这是三面临水的涿州居民过去十几年的印象。实际上,涿州的地势相当于一个斜坡的底部,拒马河、大石河、小清河等多条河流从太
河流平静温顺,这是三面临水的涿州居民过去十几年的印象。实际上,涿州的地势相当于“一个斜坡的底部”,拒马河、大石河、小清河等多条河流从太行山脉流出后交汇于此。
和往年一样,汛期来临前北拒马河的河床总裸露在外,村民们常牵着羊在河床上吃草,到了汛期,河水即使上涨,也会被河堤拦住。上了年纪的人记得1963年海河流域特大洪水,但那次水没漫过堤坝。农民常常为干旱忧虑。
水来的几天前,农民赵建国刚去东冯村里交了8元的干旱补贴。如果今年干旱欠收,他能有一笔小小的补偿。他家有8亩玉米田,一年能卖一万多元。
66岁的孟祥友一直生活在涿州市北拒马河边。他家里种了5亩玉米田,往年田里只浇3道水,今年他特意花钱买了井水,浇了5道。6、7月下了几场雨,他觉得“不管事”。
孟祥友记忆中,北拒马河水量一直很少,上游放水多年,极少没过河堤。当地人把拒马河的河水深度分成“一淘、二淘、三淘”——夏季汛期之前,河水常年都是在一淘以下;上游放水后,河水一般到二淘,此时村民都爱去河里捞鱼;当河水没过河堤时,就是三淘了。
上一次河水涨到三淘是60年前。那正是1963年,孟祥友6岁,水漫过大堤来到马路上,人往后退一步,水就跟着走一步。他被轰着跑去前街的爷爷家住,村子里的水在不到7天后退去,而他爷爷家一点也没淹着。
36岁的罗新福记得1996年有场大雨,让他老家北辛庄户村附近的河流还像条河流,之后便越来越干。那年下完雨,冬天一个大土坑里的水结了冰,孩子们能看见冰面下游的鱼。“我们没有任何人觉得那条河是危险的。”
7月25日,雨下起来了。孟祥友和村子里的人仍然觉得一切如常,他念叨着,到时候了,与往年一样“上面估计要放水了”。
30日晚上,莲池村的村干部在村里的大喇叭喊,让村民们转移。孟祥友不觉得需要转移。
7月31日早上8点,他去河堤边上看了看,水还没涨满河堤,他想,又挡住了一天。孟祥友的两个儿子劝他走。他固执地不走,气得儿子对父亲说出了脏话。
等涿州灾情凶猛显现,更多的人了解到,涿州位于太行山山洪冲积扇,从太行山到涿州市区,30公里内海拔从1500米急剧下降到20米,因而水流迅猛;而且涿州又位于拒马河、大石河、小清河的交汇处,面临同时到来的多个洪峰。
对孟祥友而言,这地理条件意味着,仅仅三个小时后,拒马河的河水就没过了河堤,他的家和玉米田都在洪水之下了。
孟祥友看到胡同里的水时,和大儿子开了车往地势更高的一户三层楼去。还没等车开到,水就从小腿肚涨到了腰。父子两个人弃了车,蹚水仓皇而行。
他们懵然地走着,不知走了多久,遇到了救援的军人,他们拉住了父子的手。
也是7月31日,涿州东冯村被洪水淹没的几小时前,农民赵建国家里正在商量要不要撤离。
80岁的奶奶决定不走。老人经历过1963年的涿州水灾。那次没淹到村里,奶奶认为这次也没事,不用走。赵建国支持奶奶。他想,就算水来了,“去‘敞’那里就没事了”。“敞”就在他家窗外,那是村里最高的一块地,宽敞、平坦,村里人都在“敞”上晒玉米。
罗新福在7月30日收到了村里的通知提示,7月28日到8月1日水量大,“别去桥边,注意安全”。一天后,河水就漫进了村子东边的京白路段。中午,他给住在村东的母亲和奶奶打电话,让她们赶紧撤离。
罗新福的奶奶说,“我活这么大了,没见过水能进村,不出,不出。”母亲也不愿离开,敷衍他“一会儿该睡觉了”。当晚18点后,他和母亲、奶奶失去联系。
想喝水的女士游出小区,饥饿的居民互相帮助
走到一些低洼处,孟祥友发现自己脚已经不能着地。走了不到半小时,水就涨到了胸口。一行的矮个子女人差点喝了口水,一个男人在水中丢了鞋子,只能光着脚走。
几个人经过几处落脚点,都没看到救援的船只,最后爬上了那栋三层楼的楼顶,孟祥友从水里出来时,“冻得嘚嘚的”,等待了3个多小时,同行的人一直在打电话,但始终没有信号。
他们看到救援船从远到近一艘艘路过,孟祥友和村民们招手、呼喊,声音被水声淹没,没有一艘船为他们停下,最后,他们等到了同村人的船。
当晚18点,罗新福跟母亲最后一次通话时,母亲说,村里进水了,自来水和燃气都停了,有铲车帮忙转移,之后手机无法拨通。
罗新福不断在网上刷信息,一些村子已经断水断电断信号,城西一个村子的村民都站到了二层楼的房顶上。许多图书仓库被淹了,书本漂在污水里。他想知道自己村庄的情况。
70岁的杨新成家住在豆各村堤坝旁边。31日,他在窗前伸出手估算,洪水“只有一根手指那么深就要溢出来了”。
“这水是沿着大清河冲过来的。”他说。
他把米面等怕潮的粮食放到屋里高处,向10公里外的何各庄撤离,那里有几栋新盖的高楼。可到了那也不安全,杨新成在何各庄再次被水围困,两天后才被救出。
赵建国的母亲在抖音上刷到了码头村被淹的视频,感到害怕,坚持要走。一家人最终在来不及之前,收拾行囊,来到村长通知的安置点,一所距离东冯村20里地的学校。
校舍有四层高,赵建国感到安全。直到第二天,学校里灌进了水,水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上涨,淹到二层。
8月1日,陈天强正在小区一楼的便利店里码货,看着水破门而入,他再往高处码货也来不及了,只能蹚水逃回了家中。看着楼下的水越来越高,他和朋友两人游泳回到了便利店,捞回来多箱水、方便面,放到了单元楼梯间,分给邻居们。他后来在九楼的朋友家中困了4天。
在救援队到来之前,家住在范阳桥西某小区的一名女士,从小区里翻越重重障碍游了出来——因为她想喝水。
小区北侧最深处达到了两米。她所在单元楼靠南,水刚好齐腰。因为想喝到水,她决定游出小区。一路上,她攀着各种障碍物游。出小区后,外面仍是一片汪洋。她翻过范阳桥旁边一个村子,又翻越了村子的围墙……最终这位勇敢的女士和丈夫汇合,喝到了水。
受困者临时造的一艘“船”。
受困者在墙上贴出的“SOS”。
大水淹没城区三天后,颍上蓝天救援队队员赵鹏飞在小区间搜救时,一路上,目睹了居民逃生留下的各种痕迹。
他看到几块保温板、木条黏在一起的临时“船”,看到一家企业的楼身上贴着一张大字,写着“SOS”。队员们经过时喊了一嗓子,无人回应,他暗自希望,这些人已经被救走了。
工人睡在临时棚房,直到洪水冲进工地
7月20日开始,家住涿州市区、在政府单位工作的情侣高成齐、吴玲说,几天里单位邮箱陆续收到七、八封防汛预警邮件。两人没在意,他们不知道“全市平均降水量350毫米”意味着什么,每年这几天,都会收到类似通知。当水真正灌进小区时,高成齐刚刚下班回家5分钟。被救出来的时候,高成齐看了眼家里的湿度计:97%。
31日上午,北辛庄户村村民发现停电了,村里的广播失灵。同时,村民们的手机信号极弱,下午1点,只有一部分人收到了村支书在微信群里的撤离通知。这个村的村民成为涿州最早一批灾民。
8月1日上午10点半左右,刁一村村支书在群里通知村民撤离:“家里是楼房的,马上搬到二楼去;不是楼房的,找好街坊上他们家;实在找不着,上商业街,那儿有床可以住。”之后,村中楼房、商业街连续被淹,村民几次撤离。
在涿州市腾飞路附近的一处建筑工地,一个有机会发出警告的施工负责人李军,没有完全公布他所知的消息。
工地开发商在30日告诉李军,接下来几天将会泄洪,泄洪可能导致城区积水深至3米到4米。李军在31日向来自南方的木工们传达时,仅仅提及将要泄洪,督促大家抓紧转移到高楼,但未明确说泄洪可能带来多深的积水,“有两千多工人在工地上,说了大家就慌了,怎么搞。”他后来辩解说。
当时,工人们继续睡在有各自生活物品的临时棚房,直到洪水冲进工地,水深超过一楼。
附近另一处工地的工人是在8月1日下午两点,水到了门口,才听到老板大喊,“赶紧上楼!上楼!”结果他们来不及拿上任何东西,径直跑上了十几楼,被困了20多个小时后,才从救援队员手上接过来第一口吃的。
建材商人想保住他的财产,书库管理员不愿撤离
7月31日上午,建材商人郭艳伟开着能涉水近1米的卡车来到他在涿州码头村的库房。在此之前的9点半,弟弟说“库房要进水了”,他立刻搜罗来170只沙袋装上卡车,十几分钟后,开始往库房的三道门前垒沙袋。
库房内堆着齐人高的木皮等共计价值数百万的建材成品。
如果没有洪水,大儿子那天会像平常一样去北京上艺考补习班,小儿子去学英语、学画画,但他们当时都在库房,因为库房离前往北京的检查站很近。
很快,水流变急,直接漫过刚垒好的3层沙袋。他让妻子、孩子和大部分工人先离开。
剩下的三人改变方法,加厚沙袋层数,但水流太急了。有一瞬间,郭艳伟产生一个念头:用勾机挑一下泥地,改变水流的方向。但他没那么做,“这么多水,流到别人家里也不对”。
郭艳伟身高一米七六,他瞅了一眼面前的一块立着的木板,高约一米五。他告诉自己,水淹没那块板子的时候,就是他必须要走的时间。
14点,郭艳伟和剩下的另外两个人——他弟弟、一名同村好友,在垒沙袋将近5小时后,看到木板消失在水面下。他们准备撤退。
仅仅20分钟后,水没到他脖子处,走到门外,三人搭着手在水流中前行,但很难迈开步子,水流迎面而来,几乎把他们冲倒。
他们本能地调转方向,往距离村子300多米、地势较高的检查站方向走。通过检查站,就是北京。检查站有4层高,主体稳固。
途中,他看到管理一座书库的邻居孙翔还在拼命加固仓库的门,为保住图书不被水流冲走。郭艳伟大声劝说对方离开,几人手拉手涉水走到检查站。
此刻,天仍然下着大雨。郭艳伟联系码头村的村书记,书记调来的一台铲车在当晚抵达。
8月4日下午,刁一村,泥水仍然达到小腿处。
孙翔和几名员工执着地留在了检查站不愿走,他们放心不下库房里价值两千多万元的图书,因此没吃没喝地在检查站守了两天,想着他们的书。
“每个人要有自己的爱好,我的爱好就是救人”
颖上蓝天救援队赶到涿州的第一天傍晚,其中一个小分队决定开着刚修补好的皮艇去救一名被困小区的70岁老人。居民说,她可能是小区里剩下的最后一人。
本地人杨阳担任了小分队向导,他感到救援协调混乱,于是自己点对点对接救援需求,“能救一个是一个”。能坐下6人的皮艇缓缓驶进原本是街道的河水,水渐深,空气也显著地由闷热瞬间凉了下来。
小分队队长叫石虎,坐船头,他感受到凉意,把脚伸进水面,浑浊的水在他的脚两边分开。
这里是涿州的高新区,街道两边的工厂门牌树立。中通快递转运中心的包裹不时从水面漂流过来。拐过街角,一阵刺激性气体让队员们皱眉,水面上漂浮着疑似化学物质的油状物。
救援船只都带着物资。
“河道”旁,一栋修建中的大楼。
被救出的居民。左:颖上蓝天救援队队员石虎。
从救援船往远处望去,水雾遮挡了视线。
船行过半,水已经深至3米,再往前接近4、5米。这时,遇见几艘回程的救援船,吹过哨子,石虎听对方喊道,“前边又要泄洪了,赶紧走!”
即使是接受救援指挥部调遣的救援队,也对再次泄洪的消息毫不知情。小分队只能放弃救人,掉头回去。他们说:“明早再回来。”
颖上蓝天救援队总共有80多人,来自安徽阜阳的一个小县城颖上。8月2日晚上10点,队伍的创建者、队长杜辉带队出发,他在队内募资3万多元,带着两条橡皮艇,9名队员做好了驻扎一个月的准备。
到了现场,杜辉意识到这次水灾和以往他参与过的多次水灾救援的最大不同:水流大、急,不少发动机马力不足的船无法开进去。
杜辉带来了30匹马力的大发动机,去一处河对岸接了6名灾民,其中一位还抱着孩子,正往回走时,迎面过来的一艘救援艇带起了一股大浪,叠加河上的湍流,一大股水掀进船里,船猛地往下一沉,已经来不及用手往外淘水了,杜辉一下子加大马力让船抬起来,船头压在了浪上,水顺着船的倾斜倒了出去,大人孩子们一起哭喊起来,但船保住了。
“说完全不慌是骗你的。”杜辉说。当时他在船尾差点被冲走。
如果船真的要沉了,他会把救生衣脱了让孩子穿上,这是他和队员们在出发前就约定好的原则。救援工作涉险,队员们没有人身保险。
救援队员们白天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,饿了就啃一口饼干、方便面,晚上睡在篮球馆、蹦极馆里,几名队员睡在同一张蹦床上,有一个人翻身另外几个都得跟着动。
救援队们晚上睡觉的其中一处场所。
不出任务时,队员们是做装潢的、养龙虾的、开汽修店的……做救援没有工资和奖金,队员们自己贴钱。杜辉2015年在广东做不锈钢生意,每次广东有台风,都会有救援队冲到一线。他自己来自农村,“不缺吃不缺穿以后,就想着怎么帮一帮别人。”至今他为这支队伍投入了20万。
“每个人要有自己的爱好,我的爱好就是救人。”杜辉说。
救援队汇聚涿州,救援困难重重
7月29日,来自本地的涿州蓝天救援队开始集结队伍,他们是涿州最初的救援力量之一。根据当时情况判断——中央气象台发布了京津冀等地的暴雨红色预警——20名队员只准备了1艘船。而到了7月31日,他们增加至9艘。
31日,涿州东部的拒马河、西部的大清河上游水库都开始泄洪,当天晚上涿州所有河流都进入了防洪紧急状态。救援困难重重。水流湍急,哪怕橡皮艇上发动机马力开到最大,也冲不过去;信号没了,及时联络十分困难,救援队员周明开着船到了一个救援点,才意识到船过不去,只能回到市区指挥部告诉队长,再前往下一个水流更平缓的救援点。
8月1日起,各地救援队开始赶往涿州,两天内,12支救援队陆续到达了市区的救援指挥部。其中一支队伍是河北省内的蓝天救援队。带队队长王永富前一天已带着队员去了30多公里外的保定市涞水县山区,那里山洪暴发,救援难度更大,在上级的调配下,王永富把队伍转移到了更能发挥作用的涿州。
1日凌晨到达涿州前,王永富联系了涿州市应急管理局的工作人员,询问办公地点。对方说:“我们办公室也被淹了,也在找办公地点呢。”
涿州市救援指挥部被临时设在了一条国道上,很快,国道也被淹了,指挥部只能再往地势更高处转移。
最新的指挥部地址是天外天烤鸭店。这个名字在志愿者、救援队口中频繁出现。在这家烤鸭店大堂的一个角落,手写的“指挥部”泡沫板放在冰柜上,几位志愿者不停打着电话,身边堆满矿泉水和方便面。
临时搭建的救援队指挥部。
救援队寻找救援任务、修船加油等补给都靠微信群内的消息,信息很难及时同步。常常出现救援队到时人已经救出来了,或者物资没带够的情况。各种难辨时效的求援消息,考验着救援力量的判断力。
各地来的救援队们。
焦作斑马救援队队员正在休息。
安川夫妇“变魔术”,救援队要邀请函
安川和赵颖卸物资时,安置点学校的校长对着他们的房车感叹,“像变魔术一样,能装这么多”。
8月3日凌晨1点,安川、赵颖夫妇开着房车从天津抵达涿州这个安置点。他们一路飞驰,50箱方便面、50箱矿泉水、10箱榨菜、10箱压缩饼干把房车塞得严丝合缝,只剩下驾驶室能坐下两个人的空间。
食物以外,他们还带了2100个大垃圾袋、1000个抵达时还热着的烧饼、小号尿不湿、葡萄糖粉、5箱药品和10箱84消毒液。
夫妇两人都是天津蓝天救援队成员,2021年也一起去河南赈灾。河南一个安置点的人曾和他们说,他们灾后最需要的其实是又大又厚的垃圾袋,因为得把安置点的生活垃圾、洪水带来的垃圾运走;灾后可能有疫病,防蚊虫的药品也十分急需;带葡萄糖粉则是一位医生朋友的建议,用水一兑就好,补充糖分比吃饭快;带上最小号的尿不湿是考虑到刚出生不久的婴儿,穿不上常规型号的尿不湿。
他们开来的房车也是一种物资,只要有水灌进去就能烧出来热水,“想着能让救援队的人上来洗个澡”。
上一次去河南赈灾前,夫妇俩吃着饭,看到前方医生朋友发过来的灾后现场视频。两人简单讨论了几句,就放下碗筷出门买物资,开车出发了——这回也是。
他们带了一车物资,但没什么是供他们自己的。上车前他们在天津吃了一套煎饼果子就匆忙出发,24小时以后,才吃上一块压缩饼干。
8月4日清晨6点,受灾最严重的码头镇、刁窝镇被接管,不少地方水位下降,灾民们心态放松了一些,微信群内要物资的需求变多,队长杜辉等到中午也没有救援灾民的任务,于是决定接受救援10只猫的任务。
这10只猫属于吴玲,她和男朋友在8月1日傍晚开车回家,停完车上楼的5分钟里,洪水灌进小区。两人想着晚上肯定涨不到三楼,就先睡了。等他们醒来时,发现水已经涨到膝盖,两人决定离开,坐上救援船只。
吴玲养了三只加菲,一只中华田园猫,一只矮脚猫,还有五只刚生下来的小猫。她曾考虑花8000元买一条船。但因为信号不好,一会儿没回复卖家,船就卖给了别人。
当她被抑郁症折磨得最痛苦的时候,是这些猫给了她安慰。当杜辉和队员最终把七个猫包内的10只小猫递到了吴玲手上,她感激地接过去,白色裤管拖到污水中,也来不及卷起来。
这一天,大多数已经抵达涿州的救援队都接不到救援灾民的任务了,纷纷收拾装备准备离开。杜辉两天都没有联系上涿州应急管理部门的工作人员,拿不到救援的邀请函。这意味着回安徽后,缺少递交给当地应急管理部门的一道手续,回程高速过路费也得自费。
电话沟通了一整天,杜辉最终拿到了邀请函。帮忙开函的当地向导说,“人家出钱又出力,最后不能一张纸都不给人家,让人家寒了心。”安徽颍上救援队在下午7点离开了涿州。
有志愿者自告奋勇,代替离开的救援队在涿州补开邀请函。手续几天内简化了,现在只要名字和救援的照片就能开。
保定蓝天救援队的王永富和队员决定再赴保定市涞水县。他在31日离开但一直放心不下那里的人。8月5日下午,他和队员们向着涞水出发。
农民失去财产,商人守住厂房
8月3日中午,一辆从北京开到涿州的高铁到站了。不到十岁的孩子看着窗外洪水漫过的田野。下了车,一团水汽把人裹住,像是南方城市一般。整个涿州几乎都被浸泡在黄色的泥水里。
码头村村民王木养了一千只鹅,大部分都死了。不是被洪水闷死,也不是饿死,而是“几天里不停地游,直到游累了,就淹死了”。一些鹅脏了羽毛漂在水面,一只鹅的脖子垂挂在绳索上。几只幸运的鹅,无声立在浮板上,这几天也饿得瘦了。
王木为自己悲哀,也为村里的任老东悲哀。任老东的一百只羊也泡水了。
城南,严家的两名不到十岁的男孩走失了,母亲哭着寻找。微信群里的寻人信息很快被其他求援消息淹没。
家住刁窝乡白塔村的张乐开了家农资用品店,如今店里全是污泥。两天没合眼,眼珠上布满血丝,他的眼眶也是红色,光着膀子和员工一起清理店面。
他预估损失约数十万元,“对我们来说是全部了。”
有人要拍照记录,赤膊的他要求收拾下自己,“起码给我找件背心穿上”,又要来一把刮胡刀,迅速刮了胡子。
8月5日,涿州一家印刷厂员工王甫东去厂房清算损失时,地上还有30厘米积水。厂房仍然没通电,他摸黑看见数百个装着白纸的牛皮纸箱淤积在泥浆中。
王甫东估算,这个拥有近10个印刷厂的园区约有10多万令纸被淹没,“光是纸的损失估计三四千万”。这些纸本来能印出上百万本书。
少有人像建材商人王将一样守护了自己的财产。他十分幸运也十分勇敢。在意识到“这场雨会非常大”,注意到气象局发布了暴雨红色预警后,他出门购置了多个沙袋、两台抽水机,接下来,这个商人在自己的厂房里守到了底。
31日,洪水来了。一天之内,厂房附近的水位涨到两米五,几乎所有邻居的厂房都泡了水。水越过了王将的沙袋,进了厂房外的院子,但24小时连续工作的两台抽水机让院子内的水位一直维持在脚脖子处,而厂房内没进一点水。
两天两夜间,他守住了自己的财产和客户上百万的货物。
收拾残局后,更拼命地奋斗
8月5日,水淹到脖子才愿意离开厂房的建材商人郭艳伟回到原地,收拾残局。泥泞的地板上堆放着齐人高的木皮,木皮按颜色分堆摆放,可以根据客户喜好定制。木皮的下半截湿透了。厂房最里面的办公室,地板倾斜,地面沉降。
他此前的拼命抢救仍然起了作用,没有全毁。有31日在库房的经历,他第二天获救后就让工人用沙袋加固了这处工厂。然而水压太大了,水从门缝、甚至从地底下渗出来,吞噬郭艳伟的财产。
厂房在刁一村,村口往里走300米左右,门口挂着横幅,表明了他另一个身份:涿州知识分子联谊会非公有制经济人士组的理事。
郭艳伟在北京上的初中,2006年毕业后没再读书,跟着家具师傅学起了手艺,3个月后,他成为了老板,把师傅变成了自己员工。2008年赶上建设北京,“一下我就起来了。09年我的流水就上了700万。我真是建设北京的一分子。”
在北京,郭艳伟最大的客户之一是链家旗下的自如,项目包括北京妇联的办公楼、安贞医院通州分院。这座小型工厂车间是他2017年建的。他的公司有27名员工,一年流水7000万,利润约在7%-11%。主要业务是全屋定制,从生产到设计都干。目前他估算,此次损失约1100万。
8月4日下午,东冯村的赵建国坐在涿州职教中心的林荫道路牙子上发汗。他已经在这坐了三个小时。职教中心是涿州一处主要的灾民安置点,赵建国的宿舍住了12个人,只有一台电扇。他的妻子、父母和奶奶被蓝天救援队救出来后,去了亲戚家。他一个人来了这里。
赵建国穿一双黑色拖鞋,上面有青蛙卡通图案,左手小臂拉了一道长伤口,是前天逃生时剐蹭伤的。提到洪水,他露出痛苦的表情,眼角流出眼泪来。
从小到大,他不知道自己住在泄洪区。而这次以后,他想搬家但没有办法。“没地儿搬呀?也没地儿搬。”
作为安置点之一的涿州职教中心,人们在林荫大道休息交谈。
小时候,罗新福的父母总吓唬他,家附近的河里有水猴子。他害怕,没真的下过水,但他会偷偷去河边,那里有“特别干净的沙滩,漂亮的贝壳”。罗新福曾经是北漂,在链家当房产中介。
2016年,他一时兴起,去小时候的河边看看,捡起一只贝壳,里面全是泥了。近年,回到老家发展后,他也不再觉得老家的河“是个景观”。
罗新福的一位朋友,最近在拒马河边购置的新楼盘一套房刚刚交付,一层楼光装修花了20多万,目前全泡在水里。这个叫“中冶未来城”的开发项目气势很足,宣传时的卖点是“内置幼儿园,毗邻拒马河湿地公园”。
整个小区的水位一度高达4、5米。据《话人间》报道,一名业主8月2日跳入洪水中,游到小区大门处多次下潜,拔出插销,让救援船进入小区。
8月2日,罗新福联系上了母亲,得知她当天早上6点多坐船转移到了安置点。母亲在电话里头说,家里的狗没了。仓皇离开后,忘记把家里狗笼打开,“它看了十年家了,最后落到这么个下场”。罗新福听着流下眼泪。
脱离危险后,一位个体经营者坐在他被泥水损毁的办公室说,“在码头村,我亲眼看到那些猪、羊瞬间十几分钟全倒地。都是农民们的财产。”
建材商人决心重新开始。本地银行的贷款经理回复郭艳伟,银行愿意借170万元。他请求他们能提高到200万。他指挥工人用叉车把全泡烂了的板材运出厂房,防止湿气继续破坏幸存的材料。叉车是高价租用的。“200元,给你叉一下”,他说。
他估计自己的生意回到灾前水平至少需要三年,“慢慢东山再起”。
“人在绝望的时候,发出来的那个努力是不一样的。”过去三年,他为公司每天付出14个小时,现在他下了狠心,“要每天付出20个小时”。
据保定市人民政府官方消息,截至8月5日12时,全市受灾人口110.69万人,紧急转移涉险群众62.7万人;累计报告因灾死亡10人,失联18人;农作物受灾面积7.9万公顷,其中绝收面积1.61万公顷;倒塌房屋4448间,严重损坏房屋7286间;水毁桥梁共计284座,农村公路水毁里程550多公里;直接经济损失169.95亿元。
据河北省水利厅8月3日发布预测,目前降水已结束,河道水位仍在回落,后期还有3亿到4亿立方米的水将过境涿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