导读:滴嗒嗒一声响过,卫星电话成功连上信号。拿着电话的两名通信抢修人员身边呼啦啦围上来一圈村民。李燕举着快要没电的手机查找号码,电话接通
滴嗒嗒一声响过,卫星电话成功连上信号。拿着电话的两名通信抢修人员身边呼啦啦围上来一圈村民。
李燕举着快要没电的手机查找号码,电话接通后,她连声“喂”了三四遍,听到对面的女孩应声,才对着手机喊道,“喂,我是你妈,咱们家没事,你们都没事吧?”
不等对面反应过来,两句话交代了家里有水有粮,李燕便告诉女儿,“不说了,他们都等着打呢。”挂断电话后,她擦着眼角走到一边。
8月4日,这是灾后失联的第五天,汤家庄村打出了第一个报平安电话。
受台风“杜苏芮”影响,7月29日至8月1日,河北保定涞水县出现大暴雨和特大暴雨,总降水时长超过80小时,超过了历史极值。连日暴雨冲刷下,7月31日下午,涞水县西北向边缘的赵各庄镇汤家庄村多处遭遇泥石流,山路坍塌、通信中断,与外界失联。
汤家庄村位于拒马河上游,野三坡风景区西侧,靠近张家口涿鹿县,所辖自然村分散在山间、河谷,常住人口约2000人。村民之间来往密切,“隗”是村里的大姓,同姓多有亲属关系。
泥石流发生后,汤家庄自然村西塔的村医爬上山求救,传递出村里受灾严重的模糊信息。在外打工的人片刻也不想停留,翻山越岭徒步四五个小时回家,为了看一眼家人是否安好。
山洪来得凶猛,封面新闻记者从家属、受灾者、目击者等多方信源处核实到,至8月8日,汤家庄村至少有10人遇难,另有9人失联。洪水席卷后,幸存的人们投奔未受灾的亲戚,或在汤家庄小学统一安置。
断头路
许英杰是在抖音上看到汤家庄出事的。
7月31日,他看到村民说河里发大水,紧接着家里就联系不上了。
8月4日,他从200多公里外的河北定州赶回,坐上过路村民的三轮车上山,到山路塌陷的地方时已经下午五点。
正值暑假,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避暑。“孩子一个九岁,一个五个月,放假了经常爱回山里,凉快。”午后暖黄色的阳光落在葱郁的山上,水面波光粼粼,村庄在野三坡景区上游,一路上山好水好的风光,此刻却如此不合时宜。
许英杰埋头往前走,表情绷得僵硬,额头上一层汗。越往深处,河滩逐渐裸露,铺着淤泥和碎石,被连根拔起的树干横七竖八地堆叠着。沿河的盘山水泥路只剩下半侧,参差的边缘摇摇欲坠。路上渗着水的泥坑有半尺深,不慎踩进去会埋到小腿,费点劲才能把鞋子拔出来。
河滩里出现清淤、抢修的工程设备,救援队人员也陆续进入。
许英杰来到最危险的地方,那里仅剩的半侧路也没了,村民和救援人员在崖壁凸出的石块上绑了绳子,绳子下方架上树干。往来的人要贴着悬崖,抓绳从独木桥上过去,脚下是不知深浅的浑浊急流。
一道险关,拦住进村的大型救援设备,也拦住了村里的老弱妇孺。
过了拦路的关卡,汤家庄中心村的路面平整干燥,许英杰步子迈得很急。快到家门口时,一个光着上身的小男孩从路侧冲出来,喊着“老爹”抱住他。
他停下摸摸孩子的脸,终于露出笑容。亲人都坐在家门口乘凉,妻子抱起婴儿车里啼哭的孩子,哄着说“爸爸来啦”。
消失的人
进村路上,许英杰遇到拄着树枝往外走的隗功民,他听说下游发现两具遗体,想去辨认。
隗功民41岁,父母和舅舅住在西塔,7月31日下午,一大股泥石流碾平了三个老人所在的家。8月1日,他从北京赶回村时,母亲的遗体已经找到了。“在我家房子下面的田里,田地把人拦住了。”父亲和舅舅仍然失联,“现在这情况估计是没了,但还是要把人找到。”
隗功民心有余力不足,他穿着双拖鞋,右脚脚趾上胡乱缠着纱布,左脚小趾上磨出指节大小的水泡,有些发白,都是这两天走的。
眼看离下游还远,他走不动了,掉头回村里。
经过被淤泥埋住的玉米地时,隗功民停在路边,指着地里两个小小的坟堆。“刚挖出来的,上面那个是个孩子,十九岁刚考上大学,是我侄女,叫高佳怡。另外一个也是女的,没人认出来是谁。”他脸色涨得发红,眼里有水光,强忍着哽咽。“我三个老人,我爸妈我舅舅都没有了。”
三个老人身体都不灵便,母亲王艳兰有基础病,父亲隗合书腿脚有些残疾,舅舅王艳根则是聋哑人。泥石流来时,邻居家十九岁的少年去叫他们逃跑,却一起被山洪卷走。
邻居少年叫隗功喜,他的家并没有被全部冲垮。石头砸开他卧室的墙时,他已经和母亲逃出去了,床上扣着一本打开的三国演义,高中课本散落在地上。
在汤家庄中心村的安置点,隗功喜的母亲刘义芬站在路边向记者讲述儿子的“事迹”。
“我们家在西塔,汤家庄往上走4里地就是,里边一共住55个人,没了14个。我的孩子是英勇‘牺牲’的。”刘义芬声音有些嘶哑,声量却依然洪亮,一开口,坐在路边的村民都抬头看着她。
“我本来拽上我儿子都逃出来了,逃去最高的一家,他们给我们两个找了衣服,我儿子换了裤子,我换的棉服,准备上山逃命去。我儿子知道邻居家是老的、病的、残的,他说‘救人重要’,就跑回去翻到邻居家,我看见他跑就给他摆手。”
她说着向前伸出手,手指弯回来,做招回的动作。“正好我儿子跑到院墙头,我眼睁睁看着院墙倒了,他没跑过来。就差一分钟,他本来已经逃出来了。”
失去儿子的那天晚上,刘义芬在山顶上避难,站了一夜,不记得天是怎么亮的。她反复讲着看到儿子的最后一幕,每遍的内容几乎一样。
讲的时候也没有哭,眼神执着,“五天五夜,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。”她说。
家园
西塔村地势高,在拒马河支流西侧的半山腰上,是中心村的上游。村里人没有发生过泥石流的记忆,连大雨都并不多见。
7月30日晚上,村干部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条语音。“西塔、水牛坨……靠着河槽比较近的人,咱们黑夜睡觉的时候注点意,听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,赶快跟咱们联系,咱们及时的撤离。因为汤家庄沿河上游涿鹿县的村庄整体都撤走了,大家伙互相通知一下,保障咱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不受危害。”
人们没有想到,水没有从河道漫上来,而是从西坡滚了下来。
泥石流在山体上留下一道道刮痕,越往下越宽。隗合春、隗合营兄弟俩和隗合明,三家的房子都在最宽的一道刮痕上,被夷为平地。
泥石流肆虐过的地方,厚厚的淤泥和树木、石头、建筑碎片、家里的杂物混合在一起,几乎无法分辨位置。灾害来临时,隗合春家里有五口人,老两口、女儿隗功乐,还有两个外孙女,母亲景志珍的遗体已经找到,其他人不见踪影。
李金明茫然念着妻子隗功乐的小名,“没见到人,我总觉得乐乐就是在家睡觉呢,或者是带着孩子出去了,还会回来。”和许英杰家一样,隗功乐也是放假带着孩子回娘家避暑。她29岁,留着一头率性的短发,性格开朗。大女儿李佳琦7岁,小女儿李佳鑫4岁,李金明的手机屏幕上,两个小女孩穿得粉嫩可爱,靠在一起看着镜头。“我再也听不到她们叫爸爸了。”他跪在废墟上失声哭泣。
隗功乐家下方,是堂姐隗功先家,7月31日下午,家里只有隗合营、李术兰两个老人。隗功先带十几个青壮年回来,人们掘开废墟辨认着,“这是凳子……这是吊顶灯……”铁锹把上层的泥掀起,露出黄色的地板。隗功先突然看到地板边露出蓝色的衣角,蹲下放声痛哭,指着衣服让乡亲顺着挖掘。发现只是衣物后,她的表情又变得空茫。“活着的都躲过了,没了的人找不着。”
隗功龙也怀疑父母被埋在淤泥下面,他能辨认出炕的位置,不远处一个变形的红色水盆留在原地。“我爸妈年纪都大了,走不远。这就是他们睡觉的地方,我听邻居说水下来的时候,老两口刚回家,我总觉得他们就在这里。”地上有黑色的焚烧痕迹,隗功龙站在祭拜过的位置,低着头说,“我家没了”。
后事
泥石流落在汤家庄中心村时,赵国存在家里听到“呜呜”的声响。他想起有一年看到山对面的泥石流,一团黑烟卷起,接着水就下来了,他决定出去看看。“我刚出去,有个后生叫我,说张树国家的房子被大水冲了,我一听就向村口跑,我兄弟赵国军家就在他们旁边,我说赶紧叫他们往外跑。”
赵国存到房前时,前门已经进不去,他绕道砸开了后窗户。三个在村口的村干部递给他一把梯子,他扒着梯子向屋里大喊。“没有动静,我一个侄子跟我蹬着梯子进去了,我兄弟在前头住着,打开门里面没人,都埋在里头了。”
赵国存在村里找来几个人去弟弟家里抢救,没看到弟弟弟媳侄儿三人的身影,只找到了一个小包,里面有赵国军的身份证,侄儿赵金平的残疾证。“然后又来雨了,为了安全只能明天再挖。”
第二天,住在附近的荆宇也来帮着挖人,赵国军家的院子里,除了他们一家三口,还有来家里串门的李秀义和卢永莲。“五个人都是我们帮忙挖了埋的,赵国军一家的后事是他哥给操办的。”
水渐渐退去,村支书组织村民转移老人,完善安置点。“咱们这老人太多了,都是一趟趟背回来的,安置点需要的物资也在调配,晚上都要去看看。”赵各庄镇党委书记杨猛说。
他介绍,汤家庄下面的西塔村,村南有数幢民居被泥石流完全掩埋,目前还在统计伤亡人数。救援人员正在抢修道路,西塔村村民也已全部转移。
救援
涞水的救援指挥场所落在百里峡,距离汤家庄村约17公里,全国各地赶来的救援队在这里集散。
路边停着一排越野车,车后拉着冲锋舟、摩托艇等,但这都不是汤家庄村需要的。洪水退去,通车的公路塌陷,救援车辆开不进村庄。河道浅,水流急,底部遍布着乱石,冲锋舟也不能行驶。
灾后第六天,失联者的家属几乎不再怀有家人生还的希望,只想找到他们,入土为安。
8月5日早上,汤家庄村村委副书记刘义海带着村民上西塔村清淤、挖掘废墟。“现在主要是工程机械一时上不来,只能组织村民上来,把被埋的人都挖出来。”
与此同时,在山下,中部战区空军地导某部官兵开始向汤家庄村运送救援物资。各路救援队、应急通信、道路抢修人员来到现场。救援车辆从断头路向后延伸数百米,部队军人背着被褥、食物、瓶装水、发电机等物资前行,徒步将物资送至中转点。河滩里多台钩机正在抢修道路,四五辆铲车轮流将运来物资走河道送进村里。
8月8日,隗功先的丈夫李世功告诉记者,前往汤家庄村的路已经通了。“现在开车可以走到从中心村去西塔三分之一的地方,再往上还在修。清淤的钩机能从河滩上去,我岳母李术兰的遗体找到了,隗合春也找到了。其他人还没消息。”
村里统计了房屋损毁情况和失联人员登记,家属做了DNA采集。应急通信车开进村庄,汤家庄恢复了与外界的联系。“剩下的只能慢慢修了。”李世功说。